第19章古典龙头蛇尾

这一阵子,由于狂乱的痼疾痛苦地发作,我一直不停擦拭额头渗出的汗,努力将痛苦抛诸脑后。现在,我必须针对日本文学进行冷静的论述。像这样维持着握笔的姿势,闭上眼睛,身体感觉好像要被吸入地狱似的,倘若如此仍行不通,也只好恣意振笔疾书如左。

关于日本文学,虽然也曾想过真诚无伪地写出内心的感想,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好讨厌、好讨厌,什么感想的感想的、感想的感想,宛如鸣门海峡的漩涡般源源不绝从后方涌出,这类的感想多到氾滥,我根本连碰都不想碰。只要将这张书桌旁堆得如滚滚洪流的感想,一棒打下去让它凝结,就好像千代纸工艺一样将那些溅起的水花加以拼贴,如此一来,很快就能完成一篇文章,这就是我过去以来所使用的书写策略。而今天,我打算将这个书斋那些多到氾滥的感想,直接从里面掬起一瓢,不明究底的照抄过来。这篇文章肯定会写得很顺利吧。

“传统”这个字眼,要为它下定义实在很不容易。这是不可思议的力量。有某所大学培育了一名出类拔萃的乒乓球选手,从此之后每年陆续都有乒乓球好手出现。世人说这就是传统的力量。乒乓球大学的学生引以自豪的荣耀,也构成了这个不可思议现象的诱因之一。所谓的传统,就是自信的历史,日积月累建立起来的自恃,日本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天皇。而日本文学的传统,则以天皇所创的文学形式最为持久。

五七五调[注],其实也融入了身体的节奏。一边走路一边吟咏出诗句来。忽然察觉到屈指一数,肯定是五七五调。“若是觉得肚子饿、全身无力走不动。”必然会如此规矩地建构出应有的形式。

[注] 日本俳句的基本形式。

思索的形式倾向于单一化。也就是说,一定会装作什么事都知道。无法忍受像我这样惑乱的姿态,採取片面的观察,固执己见,到死也不怀疑。这种人并非追求真理的学徒,经常是达观的师匠。他必然很会说教。连最讲究务实的作家西鹤[注]也不忘在他的物语前后,置入闲散豁达的人生观。野间清治氏的文章中,也看得出来继承了这个传统。小说家之中,如里见弴氏、中里介山氏。两者在说教意味上,应该称之为纯日本作家。

[注] 井原西鹤,江户时代的人形净琉璃的作者,以及俳句诗人。井原西鹤自创文学体裁“浮世草子”,从而促使町人文学的诞生,被誉为日本近代文学大师,其代表作品为《好色一代男》。

日本文学非常讲究实用性。文章报国。有乞雨之歌。与幽默文学相去甚远。此乃国家体制的因素。今以锻造日本刀的心情草写此文,一笔三拜。

我没办法漫无目的享受文章。我无来由的热爱高深,不知何谓无意义(Nonsense)的美。去钻研太多枝微末节的道理,实在无聊透顶。我不爱月亮上的玉兔,却偏爱〈喀嗤喀嗤山〉[注]的小兔。其实〈喀嗤喀嗤山〉是个复仇的故事。

[注] 〈喀嗤喀嗤山〉里的兔子是心狠手辣的兔少女,对于中年丑貍猫的死缠烂打追求,进行各种残酷恶整,最后更害其溺死湖中。

妖怪是日本古典文学的精髓。狐狸娶亲。狸的腹鼓。只有这种传统,至今依然大放异采。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老旧过时。女性幽灵是日本文学的调味料。是植物性的。

与美术、音乐传统相较之下,现在,日本文学的传统最为弱势。之于我们这个世代的文学,传统究竟给予何种程度的影响呢?就我所想到的直接写下来。

答案是完全没有。

至于我们这个世代,余音嫋嫋的传统之丝,像是应声切断似的。而诗歌的形式,现在似乎仍以五七五调,如此完美的形式而自鸣得意。至于散文嘛。

对于我们来说,就像脱落的颜色般白净,犹如抹上一层飞白,这样的日语,听起来像是异国的语言,令人耳目一新。事实上,同样是一个个单字所组成的日语,却拥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虽说它是日语没错。但已非传统认知上的日语,逐字逐句的想法,在不知不觉间,被别的东西所替代了。甚至连“真是遗憾啊”,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句子,也透着异国语书的声响。甚至连一个独立的片语,也已经产生了像这样质的变化。

病中的托洛斯基(Trotsky)[注]参观宛如废墟的庞贝城看了一部关于古代妓院的短片。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如此这般的光景,酷似对我们的古典文学的情感。源氏物语本身,我不认为质的方面有多么优秀,但源氏物语与我们之间不知相隔了几百年的风雨,因而被覆盖了霜雪和苔藓的源氏物语,竟能让身处于二十世纪的我们感同身受,有所共鸣,不是件令人感激的事吗?要是现在来写源氏物语,我想肯定得不到任何人的讚美。

[注] 托洛斯基(Лев Давидович Троцкий),曾经是苏联共产党和第四国际领袖,同时也是军事家、政治理论家、文学作家。

我从不会抄袭古典文学。虽然在我的朋友之中,熟读日本古典这方面,我可是相当自负。但我从未曾借用古典的文章。从西洋的古典,倒是剽窃了不少。事实上,日本的古典,在这点上毫无用处。简直就像是荒废的城市一样。从前还能在这里饮杯美酒,欣赏菊花。若要引用古典于今日的文学创作上,则是风马牛不相及。古典本身自有其经典之作的阅读乐趣,不过也仅止于此。我会试着评论过辉夜姬[注],还是无可避免地失败了。

[注] 《竹取物语》里的主角名字,《竹取物语》是日本最早的物语作品。

日本古典文学的传统,最能够散发高雅香气的应当是名词。历经了几百年漫长的时间,吸纳了几百万日本男女的生活,暧暧内含光。野有茜紫野。岛有浮岛、八十岛。滨有长滨。浦有生之浦、和歌之浦。寺有壶坂、笠置、法轮。森有忍之森、假寐之森、立闻之森。关隘有勿来关、白川关。另外,和服的一些专用名词,虽然不属于古典範畴,像是黄八丈、蚊絣、蓝微尘、麻叶、鸣海绞,纵使未曾见过实物,和服的花样却清楚地浮现在眼前,真是不可思议。或许这正是传统的力量吧。

好不容易稍微进入状况,我已写满了八张稿纸,是编辑当初指定的张数。再次感受到现实沉重的痛苦袭来。重新读过一遍之后,真不晓得自己在写些什么东西。语无伦次,朝令夕改。这样的内容真的合适吗?虽然我想写点讽刺的字句作结尾,但请容我再思考一下。

终于不行了。就写到这里为止。请原谅我。因为我比较想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