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剪舌麻雀

我将这本名为《御伽草纸》的书,献给日本那些共赴国难勇敢战斗的人们,作为闲暇之余聊以慰藉的新奇玩具。这些日子以来,我时常发烧,偶而被指派工作只好抱病出门,自己的家又遭逢战灾需要收拾整顿。总之,只要一有空闲,我就把故事一点一滴地写出来。陆续完成了〈摘瘤爷爷〉、〈浦岛太郎〉、〈喀嗤喀嗤山〉,接着要写〈桃太郎〉和〈剪舌麻雀〉,我想这本《御伽草纸》大致上算是大功告成了。

不过,桃太郎已是家喻户晓的故事,是日本男儿的象徵,由于情节过于单纯化,与其透过故事的形式来呈现,我倒觉得诗歌更能表现其趣味。当然,原本我打算将桃太郎的故事,重新打造成我的故事,也就是说,我会重新赋予那个鬼岛上的恶鬼,让人打从心底恨得牙痒痒的各种卑劣性格,并打算把他们当作是那些无论如何非打仗不行,穷兵黩武又极其丑恶的人类来描写。由此一来,桃太郎讨伐恶鬼的情节就会引起读者诸君大大的共鸣,读到那场战役时连读者的手心也会冒汗,面临危险的千钧一髮之际也彷彿身历其境。(每当谈论到自己未完成的写作计画,作者总会像这样自吹自擂,实际上是因为作品无法顺利完成,也只能藉此发发牢骚罢了。)

总之,先听我说嘛。反正啊,都说得那么起劲了,请忍耐一下听我把故事讲完。在希腊神话里,最邪佞丑恶的怪物,首推髮间万蛇钻动的梅杜莎吧。她总是多疑,眉间刻入深深的皱纹,小小灰色的眼瞳燃烧着露骨的杀意,苍白的脸颊因威吓的怒气而震动,黑色的薄唇不断吐出嫌恶与轻蔑的话语。还有她的长髮上净是一条条骇人的赤腹毒蛇。在面对敌人时,无数的毒蛇会快速地宛如镰刀般昂首,并咻咻咻地发出可怕的声音,任何人见了梅杜莎这副模样,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惧,接着心脏冻结,转瞬间身体化作冰冷的岩石。与其说是恐怖,更正确来说,是让人感觉浑身不舒服。她加害的对象不是肉体,而是心灵,这才是这样的怪物最令人憎恶的地方,所以非打倒她不可,免得祸害遗千年。

相较之下,日本的妖怪便显得单纯多了,又有可爱之处。像是古寺的秃头妖僧,或是独脚伞妖之类的怪物,大抵都是为了那些喝酒的英雄豪杰而天真无邪地献舞,纯粹为了陪伴他们一起度过无聊的夜晚而已。此外绘本里鬼岛的众恶鬼,体型都很庞大,猴子只要搔他们的鼻子,马上哈啾一声!打一个大大的喷嚏,接着就莫名其妙投降了,丝毫没有让人感到害怕的地方。我倒觉得恶鬼的个性很善良,居然还要大费周章地打倒他们,这样的故事似乎没什么说服力,让人提不起劲读下去。再怎么样也必须让比梅杜莎更强的,更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怪物角色登场。否则就无法令读者捏紧拳头,手心冒汗。

如果把身为征服者的桃太郎写得威力无穷,读者反而会同情鬼岛的恶鬼,如此一来,就无法感受到故事中千钧一髮的醍醐味。像是《尼伯龙根的指环》[注]故事里的不死之身齐格菲那样的大英雄,唯一的弱点就在他的肩膀上,而平安朝晚期的英雄弁庆[注]也是会有哭泣的时候。总之,绝对完美的强者,不适合在故事里头出现。或许是因为我的体力比别人弱,所以比较能够掌握弱者的心态,对于强者的心态总觉得难以理解。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也没遇到从未输过任何人的完美强者,类似的传闻也不曾听说过。我是那种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事,别说是一行字,就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作者,说起来,真是个幻想力贫乏的故事作家。因此,即便由我来写桃太郎故事,要塑造出从未见过绝对不败的英雄登场,那是不可能的。我笔下的桃太郎,从小就是个爱哭鬼,是个体弱多病、胆小怕羞的孩子,完全就是个没出息的男人,但他打破一般人的印象,踏进永远绝望、战慄、怨嗟的无间地狱,接触那些被看作是凶神恶煞的丑怪妖鬼们。虽然体弱也无法视而不见,于是挺身而出,把黍糰子置于腰际,勇敢地朝着妖鬼们的巢穴出发。要是由我来写,故事就会演变成这种状况。后来才加入的狗、猴子、雉鸡,也绝不是乖乖牌的助手,各自都有令伙伴们感到困扰的怪癖,有时候还会吵架,或许会写成像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这样的角色也说不定。不过,我在写完〈喀嗤喀嗤山〉之后,总算可以着手写“我的桃太郎”时,突然之间,犹如黑云罩雾,心情感到异常忧郁。多希望透过如此单纯的形式,至少将桃太郎的故事留存下来,那怕只有一个也好。因为这已经不是故事了,是所有日本人自古以来不断传颂的日本史诗。无论故事的脉络存在着多少矛盾都无所谓。这首史诗明朗开阔的氛围,至今仍迴荡在日本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从未平息。况且,桃太郎在人们的印象当中,可是个高举着“日本第一”旗帜的男子。别说是日本第一,连日本第二第三也不曾体验过的作者,如何能凭空想像描写出日本第一的豪迈男子?当桃太郎的那面“日本第一”旗帜浮现在我脑海,索性只能放弃“桃太郎故事”的写作计画。

[注] 《尼伯龙根的指环》华格纳作曲、编剧,由四部歌剧组成。

[注]  武藏坊弁庆为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武僧,跟随义经讨伐平家,成功为义经打胜了不少战役。

言归正传,马上来写以下这篇〈剪舌麻雀〉的故事,我重新思考,打算把〈剪舌麻雀〉写完收进《御伽草纸》后,这本书就此完结。不管是这篇〈剪舌麻雀〉或是先前写的〈摘瘤爷爷〉、〈浦岛太郎〉、〈喀嗤喀嗤山〉,都没有号称“日本第一”的角色登场,我也轻鬆多了,不必担起什么责任,可以自由自在地写。但只要一提到日本第一,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泱泱大国也能称第一的话,不论冠上什么童话的名目,随意乱写也是不被允许的。这要是给外国人看见了,说出“什么嘛,这就是日本第一?”之类被瞧不起的话,那可怎么办呢?所以说,我在这里要先压抑住想要对此发表长篇大论的念头。不论是〈摘瘤爷爷〉故事里的两位老人,或是〈浦岛太郎〉,还有〈喀嗤喀嗤山〉的狸先生,这些绝不是日本第一的角色。因此我不写桃太郎的故事也情有可原。所以说,这本《御伽草纸》里,如果有日本第一的角色出现在你面前,很有可能是你眼花了才会看错,这样明白了吗?我这本《御伽草纸》登场的角色,既没有日本第一也没有第二第三,也没有所谓的“代表性人物”。因为这仅仅是出自一位叫做太宰治的作家,以其自身愚蠢的经验和贫弱的空想创造出来极其凡庸的角色。单凭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来推测日本人的轻重,无疑是刻舟求剑,近乎缘木求鱼。我非常看重日本。虽是无足挂齿的小事,但我还是避免去描写日本第一的桃太郎,至于其他角色,因为不是日本第一,我可以如数家珍地述说他们的故事。相信也会有读者对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坚持举起双手赞成。就连太阁[注]不也曾说过:“我并非日本第一。”

[注] 这里指的是丰臣秀吉。

话说,这个剪舌麻雀的主角,并不是什么日本第一,相反的,可以说他是日本第一没出息的男人也不一定。首先,他体弱多病,一个体力虚弱的男子比起不良于行的马儿在世上的价值更低。经常无力地咳嗽,脸色很差,早晨起来拿着撢子拂去房间纸门上的灰尘,用扫帚把地上的灰尘扫出去,这时体力就差不多耗尽了,接下来一整天都待在矮桌旁睡睡醒醒或是瞎忙,吃过晚餐之后,马上又盖起棉被睡觉。这个男人,已经十几年来都过着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虽然未满四十岁,却老早将自己署名为翁,还命令家人叫自己“爷爷”。好吧,他或许勉强称得上是遗世独立之人,但若真想遗世独立,至少身上也要有点钱,才能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如果身无分文的话,想要遗世独立,只会被世间的现实在后头穷追不捨,而无法真正地超脱俗世的烦恼。这位“老爷爷”也是一样,别看他现在住着如此破旧又寒酸的草庵,从前可是大财主家里的三男。因为违背了父母的期许,没有固定的职业,闲散地过着晴耕雨读的生活,有时还会生病。这阵子以来,父母连同亲戚也彻底放弃他了,不再叫他病弱且愚蠢的窝囊废,按月固定给他一笔小额的零用钱,让他得以维持最基本的开销。正因为靠着家人的接济,才得以过着遗世独立的隐居生活。虽说是简陋的草庵,但看得出来他也是有相当身份地位的人。不过,即便有着身份地位,依然是个没用的家伙。身体孱弱是事实没错,但也不是那种成天卧病在床的病人,至少该做点积极的事。然而,这位老爷爷啥事也不做。每天只知道读书,虽然读过不少书,但读一读就忘了,从不打算把自己的读书心得与别人分享。只会晃蕩虚掷光阴。光是这样,他在世间的价值已经近乎零,而且老爷爷连个孩子也没有,结婚这十多年来,还没有子嗣。由此看来,他完全没有尽到做为一个人活在世间的义务。是什么样的妻子愿意陪在这样毫无斗志的丈夫身边十多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多少会让人感到好奇。但是,那些越过这个草庵的篱笆,往里头窥探的好事者,总会发出“什么嘛”这样的嗟叹。事实上,并不是什么容貌出众的女人,天生皮肤黝黑,外凸的金鱼眼,满是皱纹的粗大手掌无力地插在腰际,在院子忙碌地走来走去,看上去似乎比“老爷爷”的年纪还要大。但她今年才三十三岁,正好进入所谓的大厄年。原本她是“老爷爷”老家的女佣,负责照料体弱多病的老爷爷,没想到不知不觉照料起老爷爷的人生来了。她大字不识一个,是个粗鄙的妇人。

“来,请你快把内衣换下来,拿过来给我,待会要拿去洗。”身为妻子的用强硬的命令语气说道。

“下次吧。”老爷爷在矮桌上用单手托着腮低声回答。老爷爷总习惯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话。而且,话的尾音还会闷在嘴里,只听见像是嗯嗯啊啊,总之是一些含糊不清的字句。就连跟着他几十年的老婆婆,有时候也听不懂老爷爷到底在说些什么,更违论其他人。反正他和遁世的隐居者没什么两样,不管他说的话别人能不能理解都无所谓,既没有固定的工作,也看不出来有意愿将读书所得的知识写成着述,而且结婚了十多年依然膝下无子。就是因为这种个性使然,所以夫妻俩的日常对话,连把话给说清楚也免了,像是把蛋含在嘴里说话似的,尾音总是嘟嘟哝哝。不知该不该说这是他的惰性,总之这种消极个性,不光是只有体现在言谈上。

“请你快点拿出来。你看,襦袢[注]的衣襟又被你弄髒,上头沾满了油光不是吗?”

[注] 和服下贴身穿着的衣衫。

“下次吧。”老爷爷仍旧把话含在嘴里,喃喃地说着。

“欸?你说什么,请你再说清楚一点。”

“下次吧。”老爷爷单手托着腮,不带一丝微笑认真地看着老婆婆的脸,这次总算说得稍微清楚一些。“今天很冷。”

“已经入冬了。不只是今天,明天、后天也肯定会很冷。”老婆婆用斥责孩子似的语气说道:“像你这样成天坐在暖炉旁的人,和前往井边洗衣服的人相比,你知道谁会比较冷吗?”

“我不知道。”老爷爷幽幽地笑着回答:“因为妳已经习惯在井边洗衣服嘛。”

“别跟我开玩笑。”老婆婆板着一张脸说:“我可不是为了洗衣服这种事苟活到现在的。”

“是吗?”老爷爷漠不关心地回了一句。

“快把髒衣物脱下来给我洗,换穿的内衣全放在那边的抽屉里。”

“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那么,悉听尊便。”老婆婆非常生气地丢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了。

这里是位于日本东北的仙台郊外,爱宕山的山麓,面对着广濑川急流的大片竹林。自古以来,仙台这地方就是很多雀鸟的栖息地,被称作仙台笹的家徽上,就画有两只雀鸟的图案。另外,戏剧中的先代萩[注]里,雀鸟皆由千两以上的大牌演员担纲演出,我想这大家都应该知道吧。另外,去年,我到仙台旅行时,在地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一首古老的童谣,容我介绍如下:

竹笼目 竹笼目

竹笼里的 小麻雀

何时 何时 出现咧

这首童谣不只在仙台地区流行,后来已变成日本各地的孩童游戏时唱的儿歌。

[注] 日本歌舞伎当中,净琉璃〈伽罗先代萩〉的简称。

竹笼里的 小麻雀

在这个句子中,特别限定竹笼里的小鸟是麻雀,又插入了“出现咧”这样的东北方言,却没有让人觉得不自然,光凭这点,我就认为它才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仙台地区民谣。

在老爷爷所居住的草庵周围的广大竹林里,也住着无数的麻雀,不分昼夜的嘈杂声,音量之大简直连耳朵都要被震聋了。正当这一年秋天接近尾声,雪霰落在大片竹林发出飒爽声响的某个清晨,老爷爷发现有一只跛脚的麻雀仰躺在院子里的泥土上,他默默地拾起麻雀,置于房间的暖炉旁餵食。等到麻雀的脚伤复原之后,仍待在老爷爷的房间里玩,偶而也会飞降到庭院的地上玩,但很快地又飞回缘廊,啄食老爷爷餵的饲料,而后滴下粪便。

老婆婆看见了,马上说:“那好髒啊。”于是老爷爷便一语不发地取出怀纸将滴落在缘廊边的鸟粪仔细地擦拭乾净。日子久了,麻雀也渐渐分辨得出,谁对牠好,谁对牠不好。家中只有老婆婆一个人在的时候,麻雀会躲在庭院或屋檐下避难,等到老爷爷出现时,立刻飞过来,停在老爷爷的头上,或在老爷爷的矮桌上跳来跳去,一下子跑去偷喝砚台里的水,一下子躲在悬挂毛笔的笔架后面,使尽各种花招妨碍老爷爷读书。虽说如此,老爷爷大多装作没看见,继续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他并不像世上那些爱鸟的饲主们,会替自己的爱鸟取什么奇怪的名字,然后对牠说:“琉美啊,你也很寂寞吧。”麻雀在哪儿做了些什么事,他完全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且,经常默默地随手抓起一把饲料,撒在缘廊边让麻雀自行去啄食。

那只麻雀趁着老婆婆离开房间后,啪哒啪哒地拍着翅膀从屋檐下飞进来,停在老爷爷托着腮的矮桌边缘。老爷爷表情毫无变化,安静地看着麻雀。从这一刻起,发生在小麻雀身上的悲剧就要揭开序幕。

过了好一会儿,老爷爷才说了一句:“这个嘛。”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摊开桌上的书,只翻了一两页,又恢复托腮的姿势茫然地看着前方,一边说着:“说什么不是为了洗衣服而活的,即使那样说,还不就是在卖弄风骚。”老爷爷喃喃自语,微微地苦笑着。

就在此时,桌上的小麻雀突然说出人话。

“那您呢?又是为何而活?”

老爷爷并未特别感到讶异,他回答小麻雀:

“你说我吗?我啊,生来就是为了说实话。”

“可是,您什么话也没说不是吗?”

“因为世上的人都在说谎,所以我讨厌和他们交谈。大家都只会说谎。更可怕的是,他们连自己在说谎也浑然未觉。”

“那是懒惰者的藉口。只要稍微有点学问,任何人都可以装出这种傲慢的态度来评断别人。可是您什么也没做啊。古人有云『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您也没资格说别人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老爷爷面不改色地说:“不过,要是也有像我这样的男人多好。我看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做,其实不然,也有些事除了我以外,谁也做不来。在我有生之年,不知道会不会有能发挥我真正价值的时机到来,不过,一旦时机真的来临,我一定会大显身手。在那之前,算了,我还是沉默地,读书。”

“真是如此吗?”小麻雀歪着头说:“越是在家中逞威风、看似软弱无能的人,这种绝不服输的气焰越是嚣张。您现在可说是过着半残废的隐居生活吧,像您这样老态龙锺的身体,还把过去未能实现的梦想当成是未来的希望聊以自慰,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啊。连逞强的气焰也称不上,其实根本是食古不化。况且,您也没做过任何好事呀。”

“好吧!你这么说也是有道理啦。”老爷爷冷静下来,“不过,我现在可是正在做一件很不得了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就是无慾无求。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难。像我太太已经跟了我十几年,原本以为多少捨弃了世间的慾念,但其实并非如此,像她今天说的话,还不是在那边卖弄风骚。实在是很滑稽,连我独处时也忍不住喷笑出来。”

突然这时候,老婆婆冷不防地探出头来。

“我可没有卖弄风骚喔。咦?你刚才是在跟谁说话?好像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那位客人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人影?”

“有客人吗?”老爷爷又是老样子,说话含糊不清。

“不对,你刚才确实是在跟谁说话,而且是在讲我的坏话。算了,随便你,反正你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口齿不清,一副不耐烦、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样子。那个女孩的声音,简直像是有人故意变声,发出那种年轻、可爱的声音,你倒是听起来很开心地在跟对方交谈不是吗?你才是色慾薰心呢,根本就是被沖昏了头,满脑子放不下的俗念。”

“是吗?”老爷爷依旧含糊地回答:“不过,房间里确实只有我一人。”

“想耍我,门都没有。”看来老婆婆是真的生气了,一屁股坐在缘廊上,“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我可是百般忍耐才能走到今天,你却彻头彻尾把我当作猴子耍着玩。我是没教养又没学问,没办法和你平起平坐,也没办法和你对答如流,但你也太过分了,我年轻时在你老家做牛做马,后来又负责照顾你的起居,才会变成现在的黄脸婆,当时你父母也说,既然如此勤奋,不如就让我们俩在一起……”

“全都是谎言。”

“喂,我哪里说谎了。我说了什么谎?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啊。那时候,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没有我是不行的。所以我才决定要照顾你一辈子不是吗?我是哪里说谎了?又是如何说谎的?你倒是说说看啊!”老婆婆勃然大怒,咄咄逼人。

“全都是谎言。我只是觉得那时候的妳没什么姿色,如此而已。”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明白。别把我当傻瓜。我是为了你才会和你在一起的。我是没什么姿色,但你的话也太没品了。你知不知道,成天和你这种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我有多么寂寞难耐吗?你从来也未曾对我说过一句温柔的话。你看看人家夫妻,就算再怎么贫困,吃晚饭时也会愉快地闲话家常、彼此和乐融融不是吗?我绝不是个贪心的女人。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忍下来。我所企求的,不过只是偶尔对我说一句温柔的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是说些无聊的话。真虚伪。还以为妳已经放弃穷追猛打了,结果又是老调重弹在那边发牢骚。妳想扭转局势是吧,这是行不通的,因为妳说的话,全都是在自欺欺人。妳动不动就情绪化,让我变得如此沉默寡言的人,就是妳。每次吃晚饭的时候聊的那些话题,不就是在品评左邻右舍,在人家背后说三道四吗?这时候妳所谓的闲话家常,不就是要我听妳说别人的坏话。到目前为止,我从未听妳讚美过别人。我毕竟是个性软弱的人,要是受妳影响,也开始评论他人那怎么办。对我来说,这就是真正可怕的地方。所以说,我乾脆对任何人都不要开口。妳们这些人只会紧盯着别人的缺点,却没察觉到自身的恐怖。总之,我害怕人。”

“我明白了。我已经受够你了,反正你也不希罕我这个老太婆,我心里明白得很。刚才那位客人在哪?躲到哪里去了?我明明听见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你跟年轻女孩那么能聊,会讨厌跟我这个老太婆说话也是无可厚非。少在那边自命清高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无慾无求,装作一副参禅悟道、云淡风轻的样子,一遇到年轻女孩,还不是马上就兴奋起来,连声调都变了,跟人家说了一大堆话。”

“随便妳怎么说都行。”

“真没良心,这样一句话就想打发我?那位客人在哪里?我如果不跟客人打声招呼,实在太失礼了。毕竟在外人眼里,好歹我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就让我跟客人打声招呼吧。我丑话说在前面,别瞧不起人了。”

“就是牠。”老爷爷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玩耍的小麻雀。

“咦?别开玩笑了。麻雀怎么可能会说话。”

“会啊。而且,还满能切中要点的。”

“从头到尾你都在耍我对不对?那就随便你吧。”说时迟那时快,老婆婆伸手一把抓起了桌上的小麻雀,“既然说话这么一针见血,那我非拔掉牠的舌头不可,看牠还敢不敢随便乱说话。你啊,就是太宠爱这只麻雀了,我看了就讨厌,却也无可奈何。那倒好。既然让那位年轻的女客人逃掉了,不如就拿这只小麻雀来开刀,拔掉牠的舌头,以消我心头之恨!”

老婆婆硬生生把掌中麻雀的嘴掰开,揪出像油菜花瓣一般的小舌头,啪叽一声地拔掉了。

小麻雀痛苦地拍着翅膀朝天空飞去。

老爷爷,无言地望着麻雀飞去的方向。

于是,从隔天起,老爷爷开始在大片竹林里寻找小麻雀的蹤影。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每天每天,雪不停地下着。老爷爷却像是中邪似的,在深幽的竹林里到处寻找小麻雀的蹤影。竹林里,栖息着成千上万只麻雀,要找出那只被拔掉舌头的小麻雀,可说是难上加难,不过,老爷爷依旧凭着异常的热忱,日复一日在竹林里寻找。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对老爷爷而言,将如此义无反顾的热情化为行动,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在老爷爷心中一直沉睡着的某个东西,此刻终于探出头来,但究竟是何物?笔者(太宰)也不尽然明白。他待在自己家中,有时却觉得好像在别人家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突然遇见让自己可以放鬆的人,并展开追求,这种心情或许就是所谓恋爱的感觉。比起恋爱这个字眼所呈现的心理状态,老爷爷的心情可说是更加地寂寞也说不定。老爷爷忘我地寻找小麻雀的下落,这是他生平以来头一次如此积极而执着。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老爷爷并非特意一边唱歌一边沿路寻找小麻雀的,然而,竹林里的风在他耳边呢喃着。于是乎,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地浮现出这些句子,犹如唸经般不断地重複着。当他一步接着一步踏在竹林里的雪地上,同时涌现出这些句子,伴随风在耳边的呢喃,巧妙地形成了共鸣。

某个夜里,仙台地区很罕见地降下大雪,次日,晴空万里,出现了令人眩目的银色世界。这天清晨,老爷爷一大早就穿上草编的雪鞋,如往常一样,在竹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拔掉舌头的 小麻雀

跑到哪里去呢?

堆在竹子上的一大团积雪,突然之间,轰的一声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老爷爷的头顶,击中了要害,顿时害他失去意识,整个人倒在雪地上。犹如置身于梦幻之境,许许多多细碎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

“好可怜,八成是死了吧。”

“怎么会,他才没死呢。只不过暂时失去了意识。”

“可是,他要是持续这样躺在雪地里,还是会冻死啊。”

“说的没错。必须想想办法才行。这下子麻烦了。如果她早点走过来这里,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奇怪咧,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说阿照啊?”

“对啊,不晓得被谁恶作剧弄伤了嘴巴,从那之后,就再也没看到她出现在这附近了,不是吗?”

“应该是在休息喔。她的舌头被人拔掉了,所以现在都没办法讲话,只能天天以泪洗面。”

“原来是这样,舌头被拔掉了。究竟是谁狠心下此毒手?”

“嗯,就是这个人的老婆喔。其实她人并不坏,可能是那天情绪特别差,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肝火,突如其来,把阿照的舌头硬生生扯掉了。”

“你都看见了?”

“对啊,好可怕呢。人类就是会做出这么残虐无道的事。”

“大概是争风吃醋吧。我对这个人家中的事也知道不少。他也真是太过分了,把老婆当傻瓜。儘管他不是那种会疼老婆的人,但态度如此冷淡也不大好。阿照则是藉此机会,拉近和男主人之间的距离。总之啊,大家都有错。别管他们了。”

“咦,你该不会也在吃醋吧?难不成你喜欢阿照?可别瞒着我。因为在这片竹林中歌喉最棒的非她莫属。所以你才会不自觉地哀声叹气,对吧?”

“我才不会做出像是吃醋那种下流的事。不过,跟你比起来,阿照的声音的确很好听,人又长得美。”

“说这话太过分了吧。”

“要吵架就免了,多没意思。先别说那个,这个人到底该怎么办?弃之不顾的话,可是会死掉的唷。好可怜。你看他多么想见阿照啊,每天每天在这片竹林中来回地寻找,如今却倒地不起,真的很遗憾。他想必是个老实人吧。”

“什么嘛,就只是个笨蛋。都这把年纪了,还追着一只小麻雀到处跑,还没遇过这种笨蛋。”

“话不能这么说,喂,就让他们重逢吧。阿照似乎也想见这个人,不过因为她的舌头已经被拔掉,无法开口说话,就算我们告诉她这个人正在找她,阿照也只能在竹林深处休息,除了泪流满面,什么事也不能做。虽然这个人也很可怜,但阿照比他更可怜呢。怎么样?让我们各自出点力,想想办法吧。”

“我不要。这种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有什么好同情的。”

“才不是什么小情小爱。这个你不懂啦。愿意的话,大伙儿就帮帮忙,想办法让他们相见吧。这种事不需要什么理由。”

“好吧,好吧。我愿意帮忙。没什么特别理由。那我们来祈求神明吧。当想为他人尽一分心力时,其实不需要什么大道理,向神明祈求就是最好的方法。这是小时候爷爷告诉我的。这种时候,神明不管什么事都会帮忙实现的。那么,大家在此等我一下。我马上去祈求镇守森林的神明,请衪帮帮忙。”

老爷爷忽然醒转,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以竹子搭建的精巧房舍中。他起身环顾四周,这时候,纸门咻地一声打开了,出现一位身高两尺左右的人偶娃娃。

“啊,您醒来啦?”

“嗯、嗯。”老爷爷慈颜一笑,“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麻雀的旅社。”像人偶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子行礼如仪,然后端坐在老爷爷的面前,圆圆的大眼睛眨呀眨地回答道。

“这样啊。”老爷爷稍微放宽心,点了点头。

“莫非,妳就是那只剪舌麻雀?”

“不是,阿照还在里面的房间休息。我叫小铃,是阿照最要好的朋友。”

“这样啊。所以说,那只舌头被拔掉的小麻雀,名叫阿照啰?”

“是的,她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您快去探望她吧。她好可怜,都无法开口说话,每天以泪洗面。”

“我要见她。”老爷爷站起身又问:“她在那里休息呢?”

“我替您带路。”小铃轻快地挥一挥长袖,站了起来,走到缘廊。

老爷爷为了防止滑跤,小心翼翼跟随小铃的脚步,走在青竹铺设的窄廊上。

“就是这里,请进。”

在小铃的带领下,老爷爷走进最里面的房间。是个明亮的房间。庭院里长满了茂盛的小竹,在竹子之间,有浅浅的清水潺潺流动。

阿照盖着一件红色绢布的棉被正在休息。比起小铃,简直是美若天仙的人偶娃娃,脸色有点苍白,她睁开大大的双眼,望着老爷爷的脸,然后扑簌簌地流下泪水。

老爷爷在她枕边盘腿坐下,什么话也没说,看着庭院里流动的清水。小铃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门。

此时无声胜有声。老爷爷轻轻地叹了口气。并不是忧郁的叹息。老爷爷这辈子头一次感到内心如此平静。他内心无以名状的喜悦,化作幽幽的叹息。

小铃安静地把美酒和菜餚端进来。

“请慢用。”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老爷爷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望着庭院的清水。醉翁之意不在酒,光是一杯便陶然而醉。老爷爷接着举起筷子,夹起菜餚当中的一片竹笋吃,味道真是美味极了。但老爷爷并未因此大快朵颐。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纸门又打开了,小铃拿了第二壶酒和其它菜餚进来,然后在老爷爷面前坐下来。

“感觉如何?”小铃帮老爷爷斟酒。

“甭麻烦,我已经喝够了。不过,这的确是好酒。”这不是客套话,而是不自觉脱口而出、发自真心的讚美。

“还合您口味吧?这是竹之露。”

“太好喝了。”

“咦?”

“太好喝了。”

躺在床上听见老爷爷和小铃之间的对话,阿照微笑了。

“哎呀,您看阿照笑了呢。是不是想说些什么呢?”

阿照摇了摇头。

“妳的意思是不说话也没关係,对吧?”这是老爷爷初次面对阿照说话。

阿照,眼睛眨呀眨的,点了二三次头,十分开心的样子。

“那么,我就先失陪了,我还会再来。”

小铃面对这个来去匆匆的访客,表情有点呆滞。

“呃,要準备回去了吗?您在竹林里到处寻找,走着走着差点就冻死在里边,好不容易重逢了,怎么就连一句温柔的慰问话也没有……”

“我就是不大会说温柔话,很抱歉。”老爷爷苦笑着,站起身来。

“阿照,这样行吗?就这样让他回去?”小铃慌张地探问阿照的意愿。

阿照笑着首肯了。

“你们俩,还真是默契相投。”小铃也笑了出来,“那么欢迎您再度光临。”

“我会的。”老爷爷认真地答覆,然后走出了房间,忽然停下脚步,问道:

“这儿究竟是哪里?”

“竹林里。”

“是吗?想不到竹林里竟有如此奇妙的房舍。”

“有的。”小铃和阿照两人彼此对看,心照不宣地露出微笑。

“不过,普通人是看不见的,以后要是您想来,只要像今天早上一样,趴在竹林入口处的雪地上,我们随时都可以为您带路。”

“那就先谢谢了。”老爷爷也没多想,省去了客套话,便走出了房间,来到青竹铺成的缘廊上。

在小铃的带领下,老爷爷又回到原本的小巧茶室,这回茶室里头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竹编的葛笼[注]。

[注] 竹编的长形大箱子,通常用来收纳衣物。

“难得您来一趟,招待不周,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小铃语气稍变对老爷爷说:“这是我们雀之乡特别的名产葛笼,若您有中意的,请别客气挑一个带回去吧。”

“我不需要这东西。”老爷爷似乎有点不高兴地碎念,对于眼前众多的葛笼他看也不看,开口便问:“我的鞋子在哪?”

“这样我很为难呢。请您务必带一个回去吧。”小铃用快哭出来的声音,哀求老爷爷说:“不然等会儿阿照会骂我的。”

“她不会骂妳的。那孩子绝不会乱发脾气。我清楚得很。话说,我的鞋子到底在哪?我明明穿着一双草编的破雪鞋走来的。”

“我已经替您扔掉了。您不妨就赤着脚走回去吧。”

“这未免也太过分了。”

“不然,这样好了,您就随便挑一件纪念品带回家嘛,小女子拜託您了。”

小铃对着老爷爷小手合十哀求着。

老爷爷苦笑着,瞄了一眼房间里并排的那堆葛笼。

“每个都好大,实在太大了。我讨厌拿着东西走路。有没有能够放进怀中的小小纪念品可以让我带回去?”

“这个要求嘛,有点强人所难──”

“那我这就回去了。光着脚也无妨。东西我就不拿了。”

老爷爷说完,真的光着脚丫,做出一副好像要跳出缘廊外的样子。

“请等一下,别急着走,等等我,我去问一下阿照马上回来。”

于是小铃振翅飞向里面的房间,不一会儿工夫,她嘴里啣着一根稻穗飞了回来。

“来,这是阿照的髮簪,请您不要忘了她。那么,再会了。”

忽地回过神来。老爷爷仍旧维持着匍匐的姿势趴在竹林的入口处。什么?原来是场梦啊。可是,他的右手握着稻穗。在寒冷的严冬中,稻穗确实是相当罕见,而且,还散发着犹如玫瑰般美妙的香气。老爷爷小心翼翼地把这株稻穗带回家,并插在矮桌的笔架上。

“咦?那个是什么?”老婆婆在家中做针线活的时候,看见了笔架上插着的东西,便好奇地问起老爷爷。

“是稻穗。”老爷爷一如往常语调含糊地回答。

“稻穗?这种时候怎么会有稻穗?您是从哪儿捡来的?”

“不是捡来的。”老爷爷低声答道,他正要打开书本默读。

“我就觉得奇怪。最近这阵子,你老是每天跑到竹林里徘徊,又茫然若失地回到家里,今天却一副兴高采烈地拿着这东西回来,还煞有其事地插在笔架上,我想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又说这稻穗不是你捡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请你老实地告诉我吗?”

“是我从雀之乡得到的。”老爷爷的答覆简明扼要,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

然而,这样的答案,无法满足实事求是的老婆婆。于是老婆婆又连番追问,执意要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不善于说谎的老爷爷,被逼到没有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奇妙经历一五一十地据实以告。

“竟有这等奇事,你说的可是真的?”老婆婆听得目瞪口呆,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最后忍不住嗤嗤地傻笑起来。

老爷爷不再回应了。他单手托着腮,一脸呆滞将目光再度移回书本上。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那些荒唐的鬼话吗?一定是骗人的。我很清楚。自从上次,没错,是上次,你看,就是那个年轻女孩到家里来作客,你好像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乎心事重重,焦躁不安,时不时哀声叹气,简直就像是害了相思病。都年纪一大把了,还想老牛吃嫩草,也不照照镜子,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啊!你瞒不过我的。因为我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那个女孩住哪儿啊?该不会是竹林里吧。别想骗我哟。在竹林里,你说有一间小小的房舍,里面有着像人偶一样可爱的女孩,别以为可以拿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谎话来搪塞我,那是行不通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下次去那里,记得挑一个所谓名产的葛笼带回来让我瞧一瞧。你办不到吧。这些故事一定是你捏造出来的。如果你能从那个奇妙的旅社把巨大的葛笼给我揹回来,就能证明你所言不虚,我也不至于会错怪你。可是你拿这根稻穗回家,说是那个宛如人偶的女孩头上的髮簪,真是睁眼说瞎话!好歹像个男人,老实地跟我坦白吧。我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人。若是你真的想要,纳一两个小妾,也不是不能商量……”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讨厌提重物罢了。”

“是吗?既然这样,何不让我来代替你去。如何?只要在竹林的入口处趴着等就行了对吧?就让我去吧。可以吗?你会觉得困扰吗?”

“妳想去就去吧。”

“哼,真是厚颜无耻。口口声声说要让我去,也是骗人的吧。那我就真的出发去试试手气。没关係吧?”老婆婆不怀好意地微笑说道。

“总觉得,妳是想得到那个葛笼吧。”

“嗯,没错,正有此意。我怎么说都是个贪心的女人。我就是想要那个葛笼。而且我马上就要出发,从一堆名产里挑一个又重又大的葛笼带回来。哈哈哈,好愚蠢啊,我要出门了。我真的很讨厌你老是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表情。现在巴不得把你那张假圣人的脸皮给扒下来。说什么只要趴在雪地上就可以前往麻雀旅社,啊哈哈哈,真的好愚蠢。不过,我姑且遵照你的指示,去那边瞧一瞧,试试手气。待会儿,就算你说那全是编造出来的谎言,我也不会相信的。”

话已至此,老婆婆骑虎难下,于是放下了手边工作,收拾针线工具之后,便走下庭院,一步步踩着路面上的积雪,终于来到了竹林里。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笔者也不知道。

黄昏时,老婆婆背负着沉重巨大的葛笼,趴在雪地上,外头冷得要命。因为葛笼实在太沉重了,以至于她根本站不起来,就这样活活冻死在雪地里。而葛笼之中满满装着的全是金光闪耀的金币。

託这些金币的福,老爷爷很快地在地方上当了官,并且一路高昇到了一国宰相的地位。世人都称呼他为雀大臣,还说他之所以仕途如此顺遂,全是因为当年对那只小麻雀的爱所结下的果实,如今获得了回报。但老爷爷每次听到这些奉承话,都只能淡然地苦笑,并接着说:“不,都是託我老婆的福。我让她受苦了。”